在ROUTE 66上寻找美国公路历史

“ROUTE 66,一直以来就像一个来自遥远时空的口号,召唤着我上路。”在秋天的纽约,我坐在曼哈顿中城,一间狭小的房间里,伴随窗外不时入耳的警笛声,写下了这行字。那个过程就如Bob Flanagan写道——“And if there are miracles, it’s that the enginestarts, and you are driving, and the sun really doescome out, at night there’s a full moon, and beforeyou know it, you’re home.”

被历史丢掉的档案

有人说Route 66是美国最大的纪念品。
虽然这条公路已经无法在地图上找到,但仍然存在,只是需要你用GPS定位;当你重新在这条道路上驾驶时,你会发现有不少路段已经被沙石或者植被掩埋。Route 66并非像很多人想象中一样是一条高速公路,你没办法在路上狂飙,这里只适合开慢车、泡酒馆、拍照、听故事⋯⋯这条2500英里的公路旅程,记载了美国一个时代的传奇故事。
Route 66的历史可上溯到19世纪。1865年南北战争结束后,年轻的美利坚百废待兴,吸引大批移民,这是人类历史上最波澜壮阔的“自愿式”大迁徙,有3700万人从世界各地移居美国。新居民不满足东海岸的局促,向西部进军,Route 66就在这场“西部大开发”中诞生。最初只供马车通行,人们拖家带口赶车向处女地进发,老话说,“走的人多了,也就有了路。”

此后,ROUTE 66的命运随汽车改变。1886年,戴姆勒在德国造出第一辆四轮汽车,美国人很快发现这玩意儿适合美国平坦广阔的地貌;于是在1908年,亨利·福特造出了足以改写美国历史的T型车,并首创流水线作业,汽车开始在美国大量、廉价地普及开来。频繁的东西部往来很快证明,新车走老路是不行的,所以在1926年,联邦政府决心把ROUTE 66的土路彻底变成公路,并大幅延长;至1938年,它已长达4000公里,相当于从北京到广州打个来回。除了长度,更重要的是它把原先断断续续的路段连接起来,使开车横贯美国成为可能。相比火车、飞机等交通工具,汽车无疑是最自由的;凭借驾车,人们可以自如迁徙,甚至自由决定人生,Route 66带来了这种可能。1929年,公路开工不久就发生了世界范围的经济大衰退,仅美国就有1370万人失业,经济学界由此产生了一个专用名词“The Great Depression”(大萧条)。在一片恐慌中,耗资巨大的ROUTE 66神奇地没有停工,反倒提供了上万个工作机会,帮助众多家庭成功渡过难关。事实上,用修路和植树等手段解决青壮年失业问题,可能正是罗斯福新政的一部分。幸亏Route 66,破产的农民收拾起能带走的家当,拖家带口沿着公路向太平洋进发,当然不是为了跳海,而是去富饶的加州寻找希望。在当时的美国人心中,Route 66就是美国梦的代表——上路就有希望。

正所谓盛极而衰。诺曼底登陆后,盟军统帅艾森豪威尔首次踏上德意志土地,对当地快捷的高速公路印象深刻(据说时速已达160公里),德军调动神速可能有高速路的功劳。1953年接替杜鲁门任总统后,艾森豪威尔大力推动“州际公路法案”,着手建设美国的高速公路。国会于1956年通过此法案,ROUTE 66的命运随之改变。显然,建造通行标准更高的高速公路更符合汽车时代的需求,人们从此可以快速安全地往返美国东西海岸。相比之下,ROUTE 66更适合慢悠悠地观光。如果说高速公路的气质是整齐严谨,ROUTE66则散漫得多。从那以后,它疲态尽显,通行作用也被新建的I-40州际高速取代,逐渐沦为地方公路和私人车道。1985年6月27日,曾把无数人送上旅途的66号公路走到了自身旅途的终点,美国政府从这天起将其从公路地图上拿掉,ROUTE 66正式成为历史。

由小镇串起来的公路系统

在那个年代造出的完美公路系统,让自驾车旅行成为美国旅行首选。现实中的我们不像凯鲁亚克在路上那样折腾——我们是有预谋的:租了车,抛弃GPS,买了好几本地图和一个指南针;带上足够的食物和水、睡袋、衣物,当然少不了摄影器材。车子装得满满的,每次入住汽车旅店我们都得像搬家一样。
如果说ROUTE 66是一条长线,那么这条线串起的一颗颗珍珠就是无数个的美国式小镇,正是当年络绎不绝沿公路西迁的新移民,促成这些小镇的兴起和建立,并且繁荣兴旺了整个大时代。怪不得曾有人说,构成美国主体生活的不是大城市而是小城镇。美国式小镇几乎都有一个统一的结构模式:小镇的边缘是由超市、加油站、快餐厅、洗衣店和汽车旅馆组成的消费区;穿过城镇中心的省道或国道一般都叫主街(TheMain Street),主街两侧是独具历史风格的老建筑和老商店,从主街向两边延伸就能到一片片独立花园洋房组成的居住区,政府机构、学校、博物馆等往往都排列在主街和居住区之间。

离开新墨西哥州,我们开着小黄车用最高时速跑到德克萨斯州Amarilloy市,目的是去著名牛排馆——Big Texan Steak Ranch。这家馆最大招牌是“72盎司免费牛排”,绝对风靡全球的挑战项目:如果一个人可以当众在1小时内吃完72盎司牛排,外加三杯饮料、一些小吃,就可以完全免费!我站在店内,闻着浓郁的牛排味儿,计算72盎司的概念,得出的结果是4斤左右!漂亮店员小姐骄傲地说,“截至目前,该挑战完成率是10%。”很幸运的是,我碰到了一个强大的挑战者, 他的名字叫Jack,庞大的身体仿佛告诉我们他一定能获得免费招待券;30分钟过去了,几乎所有人都聚拢过来,满身金毛的美国汉子和大妞开始沸腾,“别先喝饮料,智力障碍者”,“快,让我们看看破纪录的人!”我已经被浓郁的牛排味道和汗水味熏醉,迷迷糊糊地只知道最后他仍然失败了,但看样子吃得很满足。

当废弃成为一种气质

ROUTE 66最独具一格的就是随处可见的废汽车、废工厂、废粮仓、废营地、废加油站、废汽车旅馆⋯⋯对于我这个废墟摄影狂来说,简直是拍照天堂。
由于大半个世纪前,大行其道的汽车工业文明,ROUTE 66的弃物和废墟都有独特的想像力和创造力,奥克拉荷马州卡图萨镇外的蓝色鲸鱼、伊利诺州威明顿镇路边的绿巨人和亚特兰大镇热狗巨人、亚利桑那州的双箭和双枪及亚利桑那州郝布鲁克镇的恐龙⋯⋯长期在美国公路上流浪的台湾作家舒国治对此感受颇深,他曾写道:“十九世纪美国的马,到二十世纪变成汽车。十九世纪的牛仔,在二十世纪变成了卡车司机(trucker)。当年西部沙龙前拴着成排的马,如今的卡车驿站(truck stop)外亦是成排地停着轰轰隆隆、引擎不熄火的大卡车。卡车司机戴牛仔帽、蹬马靴,穿打银钉的西部衬衫,系大铁环皮带,一切全如牛仔。并且他们的屁股长期贴在驾驶座垫上,于是下车走路,奇形怪状;这就像常坐鞍上的牛仔,下了马,以罗圈腿迈步,真让人捏把汗。美国的汽车文化之无限制发展、之自由翱翔、之野意不文,欠着西部牛仔一份人情。他们说,如果美国人的浴室门够大,他会把车开进去上厕所。这就是西部牛仔驱马冲入沙龙摇摆门的一脉承袭。美国人的动作,是汽车动作。汽车是美国全体大众的必备玩具。演员劳勃瑞福的眼神与回身环视,是久用汽车后的机警动作;伍迪·艾伦则没有。”

在荒野中的汽车坟场,那些历经大半个世纪风雨洗礼的古旧汽车残骸,可比现在那些汽车漂亮得多,不论从造型,还是车标细节的设计,都堪称工业文明之精粹。那些汽车坟场看似无主荒地,其实都是私人地盘,是不能随便进入的,我们偷偷钻过铁丝网,甚至撬下个把喜欢得不得了的车标车牌。在新墨西哥州的一个汽车坟场,当我们正准备开溜时,被坟场主人抓了个现行;那是位消瘦的老太太,在铁丝网边冲着我们大骂,幸亏,老太太手里牵着的是小狗而不是猎枪。

流浪汉盼望的西方极乐

行走在这条公路上,我们总期盼能遇到与我们一样的人,常常会有哈雷骑士从身边呼啸而过,就像上世纪60年代早期公路电影《逍遥骑士》(Easy Rider)里彼得·方达(Peter Fonda)的特立独行一样,他们穿戴个性十足的复古摩托骑士装,喜欢将马达开得轰隆巨响,列队蛇行于荒野和乡镇之间;这条充满不确定性的怀旧公路,无疑成了骑士们的优秀表演舞台。在后现代社会的今天,彼得·方达(Peter Fonda)们的嬉皮精神估计早就烟消云散,就像《逍遥骑士》电影里杰克·尼克逊说的那句经典台词:“美国人是害怕真正自由的。”以物质消费为基础的后现代社会早已将人异化成马尔库塞的“单向度的人”。

与摩托党的逍遥相比,ROUTE 66上的流浪汉呈现“在路上”的另一面:孤独、疏离和迷失。为了我最热爱的电影《德州·巴黎》,我们在进入德州时特地离开ROUTE 66向南兜了一个大圈去看看小镇巴黎。快到巴黎时,在路边遇到一个老人,在他对面的路边有一架破旧的飞机停靠在废弃的加油站上。这个老人叫Jerry,63岁,正沿公路捡易拉罐;他背着红蓝白袋,脚上的鞋子都咧开了嘴。老人住在巴黎附近的农村,失业后就居无定所,他的一个41岁的儿子因肥胖症现躺在医院里等着抢救呢!因为没钱,只好靠捡易拉罐维持生活。老人的美国梦就是要有健康的身体,简单快乐就足够。他为了表现自己还很健壮,甚至趴在地上做了几个俯卧撑给我们看。

两天后,我们重回ROUTE 66,又遇上了一个流浪汉Ronni。当时我们看到一个弓着背,蹒跚前行的背影,手里拎着一个用绳子捆绑的铺盖卷。51岁的Ronni已经一个人在路上走了38年,这一趟正沿着ROUTE 66走去西海岸的圣地亚哥,仿佛是要去教堂朝拜。他有一双浑浊却有神的眼睛、凌乱的灰白须发、脏破的棒球帽和烂皮鞋;从他含混的话语中,我们了解到,他以前是建筑工人,他这样不停行走是因为,“上帝一直看着我在路上走,一切都已经足够了,因为心中有信仰!”我们无法猜测他出走上路的原因,是否也像特拉维斯那样因为家庭和爱情的破裂,无法面对生活而上路,每个流浪汉都有属于他们自己的隐秘内心世界。在他的身后,延绵不绝的公路就像是命运,未知、执著、无止境。在我们的旅程中,除了去巴黎,另外一次远离66号公路是为了芝加哥去拉斯维加斯;与空寂如死城般的巴黎相反,拉斯维加斯是纸醉金迷的西方极乐世界。当我们在深夜黑漆漆的高速公路上狂飙,翻越亚利桑那州和内华达州之间的群山,穿过胡佛大坝,远远地就望见群山背后放射着的异样光芒。终于,在爬上公路的最后一个山头,眼前出现一片绚烂灯海,传说中的西方极乐世界让脑子有“轰”一声清空的感觉。在这里的两天两夜,一路上保持健康而兴奋状态的司机建鲲同学,终于因突然的放松而病倒,而我则像个行尸走肉迷失在老虎机疯狂的轰鸣声中。

到达终点圣塔·莫尼卡,是个风和日丽的周末,走过66号公路终点的标志圣塔·莫尼卡海滩之门,可以看到在一片长且宽的白色沙滩上矗立着一个色彩缤纷的游乐园,过山车、海盗船、摩天轮架空在沙滩和海水之上,就像是达利的超现实画作。走下沙滩,游乐园下的场景更加超现实——几千个白色十字架密密麻麻地插在沙滩上,走近旁边的宣传画板了解得知,这是美国的反战民间组织在此海滩上的长期抗议行为,每一个十字架代表一个在伊拉克战死的美国士兵,一块锈铁制成的美国地图上镂空刻着“美国人在伊拉克,死亡4013,受伤60645”。仔细观察白色十字架中间,还插着新月形架和六角星架,那大约应是牺牲的穆斯林和犹太人美国士兵,反战人士是希望不同宗教种族的人都能在这个世界上和平相处,至少在天堂大家已不分宗教、种族。

哈雷车队是我在ROUTE 66上看到最多的人群,除此之外则是满满的流浪汉

公路的自驾路况适合缓慢行驶,那些裂开的路面和老爷车的颠簸感实在很棒

美国公路警察是整条线路上最让人有电影感的角色,他充满了公路骑士的记忆。这位警察叫Jeff,仍然住在距离ROUTE 66不远的小镇上,他现在退休了