直到这时,张新民表示自己才开始了对“我们活着是为什么、我们做这些是为什么”等问题的反思。

“我1981年就开始接触摄影,但摄影究竟是什么?在这之前,我没有刨根问底地问这些问题。(失业)那时我已经37岁了,我不是天分特别好的人,活那么大岁数才想自己究竟要做什么。”那一年,张新民办了一个展览,题为《昨天》。“我觉得,要想活着,就必须告别昨天。”张新民说。

从此,张新民开始关心自己的生活,关心周围人的生活。“经历了那样一些波动,开始问一些跟自己内心有关联的问题。那个时候也没有想到这么远,我要做个题材,我要记载底层的生活啊,都不是。我没法拍别的东西,我也没有兴趣拍别的东西了,这个时候我开始拍自己周围的生活。”

于是,从1990年开始,失业的摄影师张新民拎着一部莱卡M6和一部尼康F4相机,将镜头对准了生活在自己周围的打工仔、打工妹。

“我跟他们比较‘通’,我觉得我跟他们一样,我的出发地是四川德阳,跟他们的出发地一样,我的目的地跟他们也一样,无外乎就是找出路。”有了这样的认识后,张新民拍摄画面时就不再只想着靠形式上的张力来感动人,而是力求从人物的内心世界去发现一些东西。

“第一批拍摄的打工妹的照片就和我过去的照片不一样,脱离了传统的‘摄影机器+人’的模式,直接把镜头对准人的内心,人的生活,读者也能感觉到跟过去的照片有区别了。”张新民说。

深圳的外资企业产品多远销北美,订单多且紧,很多工厂规定工人每天都要加班,星期日也不能休息,长时间连续超时加班让不少女工频繁病倒。图为1990年,深圳,流水线上的女工趁工作间隙揉眼休息。
深圳的外资企业产品多远销北美,订单多且紧,很多工厂规定工人每天都要加班,星期日也不能休息,长时间连续超时加班让不少女工频繁病倒。图为1990年,深圳,流水线上的女工趁工作间隙揉眼休息。
深圳1997 农民工的梦想
深圳1997 农民工的梦想

艰难的拍摄

当时,无论是作为拍摄者的张新民,还是作为被拍摄者的打工族,都并未意识到,自己正处在中国社会最大转型期的潮头浪尖。

建国初期,中国的人口流动和迁徙并不受行政限制。据统计,20世纪50年代初,平均每年约有165万左右的农民流入城市。“大跃进”及三年自然灾害期间,更是一度出现农民非正常地向城市“急剧转移”。1958年,全国人大常委会通过《中华人民共和国户口登记条例》。此后,城市开始向农村遣返人口,仅1964年,就有1300多万人被遣返。至此,中国城市的大门对农民完全关闭。

在1950年以后的40多年里,据国家统计局有关专家的测算,农业通过“剪刀差”形式为工业提供了12580 亿元人民币的巨额积累资金,扣除支农资金和从农业部门得到的收益差额,农业为工业提供净资金支持达10636亿元人民币。

1984年,中共中央一号文件规定“允许务工、经商、办服务业的农民自理口粮到集镇落户”,20多年严苛的城乡隔绝体制终于有所松动。此后几年间,大批农村剩余劳动力“离土不离乡”地向乡镇企业转移。

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,随着沿海地区的开放,一向安分守己的农民开始离开脚下的土地,离开他们熟悉的日出而作、日落而息的乡村生活,像候鸟一般涌向沿海的大城市。1992年邓小平南巡之后,汹涌的打工潮更呈波澜壮阔之势。

此时的张新民,不再只将镜头对准自己的左邻右舍,他开始大规模地记录这个庞大的群体,他们的喜怒哀乐、他们的悲欢离合、他们的声音、他们的诉求,将打工族的真实处境跃然于自己的镜头之中。

农民工拥挤狭窄的宿舍
农民工拥挤狭窄的宿舍

这幅照片里是20个人挤在十平米的出租屋内的情形,其中有姐妹,有兄弟,也有夫妻。每个帘子拉起来就是一个家,虽然这个家只能容得下一个两个身位,虽然彼此间能清晰的听见鼾声,虽然年轻夫妇的夫妻生活也变的不再那么隐私……但是这间小小的出租屋还是承载了20人的城市梦,这个有尽百个出租屋的棚户区也承载着许许多多年轻人的梦想。我们在这个房间里看见了农民工的艰难与无奈,但是也感知了梦想的力量。他们在城市里打拼,为了生计,为了年迈的父母,更为了那个刚刚开放的年代里,自己萌动的心。

抢购回乡火车票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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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个过程,让张新民心力交瘁。

“很多时候我按不下快门。”张新民两眼望着窗外,眼睛泛红。10余年坚持不懈的拍摄历程,使他对这一特殊群体的命运有着比旁人更为深刻的理解。

“当你看到一个女工被带进收容所,脱光衣服搜身的时候,你还能拍得下去吗?”他愤怒地问,“她也是人啊,这是多么大的屈辱,你知道吗?你以为你拍一张照片,她的命运就会改变吗?不可能的,我太清楚了。这是社会的事,摄影师的作用其实很有限。”

为了拍一个洗墙工工作时的照片,张新民和那个叫钟家财的湖南民工一起顺着绳子从26层楼处溜到地面。为拍另一个来自湖南的打工妹向利群回乡过年的照片,他和她挤在一辆长途大巴车的发动机盖子上,颠簸了41个小时。

“他们活得很辛苦,我的内心可能比他们还痛苦。有时候,这种痛苦大到足够摧毁你自己的地步。”他喃喃自语道。

张新民很喜欢崔健的《农村包围城市》,尤其喜欢里面的歌词——“毛主席说啦‘农村包围城市’,现在我们来到你们这儿怎么着吧。我们没有偷你们的也没抢你们的,我们每天干的活儿都是你们不想干的,你们在领导面前都像孙儿似的,可一到我们面前你们都跟大干部似的,什么身份证儿暂住证儿健康证儿,难道你们城里就不是我们中国吗?给我碗水喝。”

“是啊,给碗水喝,”他微笑着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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