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觉得我心里有这种冲动
- B :人像摄影这一块儿,你拍了很多名人,有想过去拍底层的人们吗?
- X :我从一开始就在拍他们,但都放着,没拿出来。我很喜欢捷克摄影师约瑟夫.寇德卡(Josef Koudelka),《布拉格之恋》里的摄影师就是写他。很早的时候,大概1983 年,那时我穿着毛的工作服,骑着自行车,在成都,下雪。经过妇产科医院的时候,我就待着,不一会儿,就看到一家人出来,裹着孩子,钻进一辆上海牌的小轿车,走了。又一会儿,又一家人出来,也裹着孩子,但是坐上了三轮车,车上有个竹架子,人就搁在上面。人一出生,命就不一样,就像雪花飘落下来,不知会落在哪里。1989 年的时候,很多成都的摄影师都去山里拍,找光影,我说我要看看40 周年了,它的人民是怎么生活的。那时我就拉了《四川青年报》的一个记者,拍了一组照片。一个人对自己一定会有一个确认。我回来把照片摊在桌子上,就对自己说,肖全,从今天起,你(这是一句脏话)不仅仅是个摄影家,还是个优秀的摄影家。当时我在成都最早做三毛展览的时候,1991 年9 月,那帮四川的媒体,连摄影师都不舍得用,称我为“青年作者”!
- B :你跟马克.吕布合作这么久,我们却很少知道你社会性的摄影。
- X :我拍了放着。很早就拍了,认识他之前我就拍了。那时候就知道布列松。一些触目惊心的照片,比如90 年代的成都,像是还停留在旧社会,我幸亏还留下这些影像,现在都拆了,全变了。
- B :其实我们一开始就说起古巴,你们这一代人总体来说还是很关心社会政治的。你虽然主要拍人物,但你也会说喜欢待在古巴,看它可能的变化。你现在怎么看你对社会政治的关心程度和摄影之间的关系?
- X :我非常感兴趣。我非常喜欢卡帕。在古巴哈瓦那,去海明威的住所,他们在拍我一个纪录片,我们虽然是八杆子打不到的关系,但我突然就想起来,我到哈瓦那来是找三个男人的——切、卡斯特罗和海明威。海明威的《老人与海》就是这儿写的,他的游泳池,屋里的东西都在,然后我们就在那儿聊天。我就说卡帕和海明威关系很好,管他叫老爸,卡帕的有些文字是海明威帮他打磨的,他拍过他很多。马克.吕布在进到马格南的时候,布列松和卡帕就抢着去影响他,连摄影包的摆放都要干涉,去英国留学是卡帕送他去的。我为吕布做了4 年助手,我觉得他是我师傅,我到他老爸的地方,佛教里讲你不要去攀缘,但这是事实。 就说他是一个很牛逼的男人,无论是卡帕还是海明威,你在他的地方你可以感到他的灵魂,作为男人的那种劲儿。我当时谈到这个关系的时候,禁不住热泪盈眶。为什么这几个大老爷们会给你一些劲儿?卡帕踩地雷死了,海明威自杀,我那么喜欢的切牺牲了。我在这里是跟一帮英雄打交道。
- B :在你的具体的摄影实践中会想到这些问题吗?
- X :对政治本身我没有像其他朋友那么热烈。他们会谈论中国的现状,会表现得很强烈,我没那么强烈。我没怎么关心俄罗斯怎么样了,朝鲜怎么样了,我参与不是那么直接。我对一个政府的决定给国家带来的变化更感兴趣,我经常看凤凰卫视的纪录片,讲的一些话题我很感兴趣。机缘成熟的话我愿意去当战地记者,而且会做得很好,因为我心里有那个东西。当时在部队就遇到一次,失火我去拍,包括去成都,大年初二和前期看到房子着火了,有人去救。我就拿着相机上去说我是当兵的,我又没有记者证。他们说当心上面有电,像我拿一个海鸥205 去拍,真的很危险,但是我完全不怕。我觉得我心里有这种冲动。
- B :传承上,马克.吕布是你的师傅,你也喜欢卡帕、布列松,但是从作品上看,你和他们很不一样。
- X :马克.吕布拍照片的激情,对城市和国家的持续报道,我觉得其实我在没有认识他们的时候,已经在做这些了。这些是哪儿来的呢?我在当兵的时候就看到关于布列松的一些报道,因为以前中国的摄影师,很难做一些持续报道。国外是持续报道,像尤金.史密斯早期为LIFE 拍的,国内很多人不知道照相机可以这么用。当知道相机可以用来做宣传的时候,老毛就一句话,文艺必须为工农兵服务。李振盛他们拍了很多“文革”的照片,在西方也很红。我相信李振盛当时也没有很完整的对这些照片的认识,他很勤奋,做了很多事情,最后被卡耐基编成那么一个东西,量是够了,但是意识没有。为什么呢?当时刘香成在北京,他说我出了一本书,大家来看,大家就去看,看了都傻了。他出了一本《毛之后的中国》,很多简直不觉得是照片的东西,刘香成拍了。比如“五一”换毛像的时候,中国摄影师一看,年年都见的,不会去拍,后来看刘香成拍了,他是美联社记者,拍苏联解体得到普利策奖,他们看了以后就检讨自己,太傻了。包括我自己都觉得我当时在部队里接触到的东西都是杂志上的那点,我又认了当时解放军画报社的社长做我的老师,我和他儿子认识。《解放军画报》全是摆拍的,今天来了人,用图片讲故事,不是自然的新闻的,我受到的影响很深。很多东西当时没拍,当然是后悔的,我们这一代可能会觉得很遗憾。
- B :对你来说摄影更多是记录还是艺术?
- X :很难有很明显的区分。比方说我拍的这些(风景)照片,什么叫纪实?你拍一个静物,难道不是纪实吗?拍天上的云难道不是记录吗?我从窗户拍的这些照片难道不是记录吗?但是在成都双年展上,他们说这些照片好观念。这叫什么观念啊?当然马良拍的一些,我们说叫做“观念摄影”,那是为了区别方便。我觉得摄影的功能其实就是记录。有些人是画画的,他借助相机这个媒体表达他的艺术主张,当然它就成了工具。它本来就是个工具。我没有很特意地想到底是要成为艺术家还是摄影师,别人怎么称呼我无所谓。我拍这些是属于我内心的,你说我是什么,我不在乎。何训田说过,任何领域都有从0 分到100 分的,艺术家都很牛逼,摄影家都不牛逼?艺术家也有很多(这是一句脏话),而且大部分都(这是一句脏话)。吕楠讲过一句话,很有意思,要呈现给我看的是金子,不要铜不要铁,至于你用什么办法我不管,我只要优秀的、一流的东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