访谈:摄影家肖全

我要给张艺谋一个惊喜

  • B :如果三毛活着的话,现在快要70了,你能想象她老太太的样子吗?
  • X :展览中有张照片,院子里,一帮老太太,坐在一起纳凉,三毛走过去,拉了把椅子,一起聊天。我拍的时候,就在心里问自己:三毛会有这么一天吗?但老了又如何呢?她曾经是三毛,就像皮娜.鲍什,老了也很有魅力。杨丽萍也不怕老。
  • B :日本的筱山纪信或荒木经惟,他们都盯了一个人拍了很多年。你拍杨丽萍也拍了20 年了,选择杨丽萍是出于什么原因?
  • X :说到底还是缘的问题。当时我选择拍5 个人,有杨丽萍、崔健、张艺谋、陈凯歌和姜文,都想长期拍。我还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张艺谋。但是马可.吕布反对,他说你有这么多事情要做,你干吗非要拍这么几个人。他是做新闻报道的,他觉得这些事情不重要。那是1994 年。
  • B :盯着一个人拍20 年,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吗?
  • X :看到一个人的变化,看到一个人变老。以前媒体问我,你拍了这么多美女,谁最美?我毫不犹豫地说是杨丽萍。去年拍她的时候,她还撑得住,但还是可以看到自然的规律。我在镜子里看自己,也看到巨大的变化。

当时拍杨丽萍,在长城上,我们把她抱上烽火台,我说丽萍,千万不要往左边倒,往左边倒你就下去了⋯⋯很危险的,而且马上她要去台湾演出。她拿了一块大绸布,风很大,一撒手,呼啦啦啦⋯⋯你知道,就像一匹野马受了惊尖叫一样。她的平衡很好,在那儿玩那块布,在长城上……

肖全为80年代末中国的普通老百姓留下了很多生动的影像,如以当时特有的方式谈恋爱的年轻人、背负行李远行的老人们、火车上与他同行的孩子们
肖全为80年代末中国的普通老百姓留下了很多生动的影像,如以当时特有的方式谈恋爱的年轻人、背负行李远行的老人们、火车上与他同行的孩子们
  • B :她是在烽火台的城垛上玩吗?
  • X :对呀,很可怕的,真的很可怕。你就知道,她这个女人也有玩儿命的一面。但是那种美,是可以逼着你他妈喘不过气来的。就我一个人,退退退退,后来,好,开始,一撒手,嘶——那个布,然后那个天蓝得明明白白。然后我还是对云非常感兴趣,非常敏感。云自由自在地在天上飘着。你想想,这个长城是用来⋯⋯都知道长城是干吗的,可是一个女人那么纤细那么美,在长城上,就那种反差,非常非常有意思。
  • B :你最出名的是拍了很多女人,你自己也说你喜欢拍美丽的女人,但是《我们这一代》里其实你也拍了很多男的。
  • X :对,大老爷们儿,很多人就说我(这是一句脏话)只能拍女人,其实我说我拍了好多大老爷们儿。
  • B :感觉拍男人和拍女人有区别吗?
  • X :当然有。如果跟男人在一起的话,有一种哥们儿义气在里面。比如说拍吴亮,他就会跟你喝酒。跟老谋子打交道,你就觉得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有一种劲儿。包括跟姜文在一起,我去拍他的时候,他在他的工作室放《阳光灿烂的日子》里的一段,那个时候就透出他那种⋯⋯其实做演员对他来讲是相当不满足的那种感觉。这帮人,都有一种在他那个领域里面特别不服输特别争强好胜那种劲儿。拍女人的话我就觉得女人不太争这些,女人其实她有很柔的那一面。当然,我拍残雪的时候,我给她看三毛,残雪说“嗯⋯⋯我写东西”,意思说我写东西比她好(笑)。她说,很多中国作家写作都不得要领,王安忆好一点。她的意思就是讲,在欧洲人看来,尤其是在权威的欧洲人看来,知识分子要用良心来思考,在中国,真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是不多的,她是其中的一个。
    如今的肖全在佛教中寻找一种更空灵、高远、冲淡的境界,他还在拍人像,还有一些重要的计划,但自己内心最心仪的作品,已经换成了充满禅意的风景照,大沙漠、群山、云……
    如今的肖全在佛教中寻找一种更空灵、高远、冲淡的境界,他还在拍人像,还有一些重要的计划,但自己内心最心仪的作品,已经换成了充满禅意的风景照,大沙漠、群山、云……
  • B :她有这个自信。
  • X :对,对。当然,比如说拍杨丽萍,拍许晴,拍巩俐、朱哲琴等等,包括易知难,这些人,你可以感受到她们的生活有那种甜蜜的东西,她们身上有很多很美好很细腻很柔软的东西。跟她们打交道,你不用像跟大老爷儿们那样去较劲儿。当然,王安忆不太一样,怎么讲呢,就是说不是我们通常讲的上海人。我去找她,她劈头盖脸就对我说,肖全你不要轻易骗那些小女孩结婚什么的(笑),然后她就带我到静安寺周围去逛,非常有意思。看到当时还没有被拆的那些地方,勾起我很多童年的记忆。比如卖糖果的小店,就用玻璃瓶子,大口子那种,伸手进去抓⋯⋯这种细节,看起来特别特别让人过瘾。拍男人不一样,比如拍崔健,他在台上,一块红布,吹小号,他可以让你热血沸腾。男人之间,就像在江湖上,一抱拳⋯⋯
  • B :男人对你来说就是一个江湖。
  • X :也不完全是,但我觉得男人更愿意在江湖上走。你比如说谁谁谁后面跟一帮小兄弟啊什么的,也不知道是怎么形成的,尤其是在美术圈里面(笑),他们都有一帮人跟着,老大,老大,就是这种。那没办法,那就是大哥。所以我觉得蛮有意思的。所以你要是问我男人和女人,肯定是有区别的,但是在拍摄上你都必须非常投入,在摄影手段上面没什么太大的区别。
    早在上世纪90年代,肖全就已经拍摄了大量的社会性、纪实作品,比如当时的成都,现在很多地方都拆了,只留下这些影像记录
    早在上世纪90年代,肖全就已经拍摄了大量的社会性、纪实作品,比如当时的成都,现在很多地方都拆了,只留下这些影像记录
  • B :其实最重要的是在前期跟他们打交道的过程当中。
  • X :对,甚至在拍摄的那一阵。比如说我拍陈凯歌的时候,我把他叫下来,当时正好他是在接受《当代电影》谁谁谁的一个访问。我就把照片给陈凯歌看。他一看就知道,哦,他面对的不是一个小报记者,来挖他的小消息,花边儿啊什么的。他一看就明白了,说,哦,我知道你要干什么。他说,你说怎么着吧,今天我听你的。因为他当时穿的一身西装打了领带,刚拍完《霸王别姬》不久,而且还没有得奖。后来我就说,我知道你有一件皮衣服,电视里看到过。他就把它换上,跟我下了楼。那是在苏园,在北京友谊宾馆里面,有那种琉璃瓦的拱门,我当时从那儿过的时候就想,哎,要是能把他叫下来我就赢了。后来我真把他叫下来了。
  • B :见到他以前你就想好了?
  • X :对。我上楼之前我就看了这个场景。所以我在房间里拍了几张,我不喜欢在房间里拍,很想把他带到楼下来。那张照片出来以后,他很喜欢。后来李少红看了说,这张照片凯歌把中国上下五千年全扛肩上了。正好是那拱门,又是琉璃瓦,她这句话说得蛮有意思的。而且那也是我想要的一个背景。所以他们都说你拍这帮人,把他们安排在一个背景里,觉得特别准确。
  • B :你有什么诀窍吗?
  • X :有时候老天会帮我。比如拍崔健那张照片的时候,正好他在成都演出完,拍他的照片拍了两三天以后,成都电视台做了他现场的录像,他想去拿那个带子,跟当时他的经纪人王晓京坐在车上。后来我就说,嘿,老崔,我们下来到这儿拍几张。他犹豫了一下,还是下来了。下来了以后,我就看着那个成都TV 的那个“V”有点儿像“胜利”,然后那个院的墙还没被拆掉,我就觉得有点象征,有点城墙的意思——他不是“新长征”嘛。他下来以后手揣在兜里。我当时借了一台尼康照相机,拍了21 格底片,我马上就知道有好照片了。果然是。

还有跟张艺谋打交道,在《摇啊摇》剧组。其实有一张照片我一直没有用,没有给任何人用,但是我极其喜欢那张照片。就是在《摇啊摇》剧组现场,老谋子跟田壮壮在老远,穿着军大衣,老谋子低着头,田壮壮拉着他,他们在说悄悄话,我也不知道他们说什么。就像一个政委跟一个司令在讲话。

早在上世纪90年代,肖全就已经拍摄了大量的社会性、纪实作品,比如当时的成都,现在很多地方都拆了,只留下这些影像记录
早在上世纪90年代,肖全就已经拍摄了大量的社会性、纪实作品,比如当时的成都,现在很多地方都拆了,只留下这些影像记录
  • B :你说谁像政委?
  • X :田壮壮。壮壮在开导他,有点这种意思。但这照片他们都没见过。我在想如果有展览我一定要把这张照片送给他们,他们肯定会觉得特别感慨。我从来没有给任何人用过这张照片。特别棒,我很喜欢那张照片。所以我就觉得,男人之间的那些心里话,老同学相互帮对方担当,理解、安慰,真正的那种兄弟⋯⋯操,特别棒,非常棒。我给你看看那张照片。
  • B :这是你在很远的地方拍的么?
  • X :对。非常好。眼里那种情感,那种情绪,你知道么,他拉着他,哇那现场,太喜欢这照片了,太喜欢了⋯⋯
  • B :那这张咱们杂志能用吗?
  • X :想一下。其实我很想让你用,但我要到做展览的时候突然拿出来,他们都没有看过,因为张艺谋对我很好,我就很想给他小惊喜。那次我在成都相机丢了,在何多苓车上那次,张艺谋正儿八经给成都公安局写信,后来破案了,照相机找到了。张艺谋和巩俐还安慰我,朝夕相处半年,很有感情。这张照片我每看一次都会有新的感动,这里面就有很真诚的情谊在里面,真的是好照片。
  • B :那你真的会去做这样一个展览吗?
  • X :我和吕澎正在做,也想把它再做成一本书。时间大概是2013 年的5 月份,可能会在中国美术馆。
  • B :说起你的哥们儿,这么多人,大多数都是跟你年龄差不多或者前后的,主要五十年代出生的,《我们这一代》拍的全是他们。十几年过去了,有没有想过拍一系列更年轻一点的?
  • X :我觉得其实一代人是一代人的事儿,真的,我当时就讲,如果毛大爷他们那一代人有一个摄影师像我那样,做一件事情,你说该有多牛逼啊!他们那时候,你想有太多特别牛逼的人。他们也有照片,但是如果一个人,就一个人去拍,像那样的做一代人,那就太棒了,是吧?那么我觉得就是,我做了我们这拨人里面的,年轻人里面应该⋯⋯
  • B :自己诞生一个?
  • X :我不是不可以拍,其实我跟年轻人打交道很容易的,他们好多人都希望我去拍。欧宁给我出过主意,他就说你应该把上下这两代人全拍了。尤其是我想拍老人,我已经使了很长时间的劲儿,至少做了两三年的准备。
  • B :拍老人?
  • X :就是我父亲那一代人。我觉得我从小看他们电影、听他们歌长大的,比方说陈述、秦怡那帮人。我很想去拍秦怡,包括像类似钱钟书还在的时候⋯⋯其实就在2003 年的时候,我当时在深圳,我碰到赵丹的儿子,然后我给他看照片,他当时跟陈丹青他们在一起,还有何群。后来他说,哇,这些照片,这个书是你拍的啊?这照片我看过,怎么怎么的,后来我就说,我很想拍你妈,黄宗英嘛。他说,好啊好啊好啊,你给我打电话。但是后来正好碰到非典。非典期间,完全像逃难一样,非常恐怖的,像战争一样,感觉到世界末日。其实就是非典这件事情把气给散了。
  • B :就这么放弃了?
  • X :后来我还是觉得各是各的事儿,他们是他们那一代人,我做我们这一代人。还有,当然,你知道吗,我觉得人是这样的,人会对老这件事情是很抵触的,如果你呈现一些老态病态的残像,生命的尾巴那样的形象,是很残忍的。可是你看新生婴儿,会感觉年轻生命力,勃勃生机。马克.吕布的照片里很少有这种阴暗面的东西,不过后来他在中国也拍了一些乞讨的人。我很喜欢的一个摄影师麦克林,拍战争的,后来他自己也觉得太残忍了,就拍了一些风光的。
  • B :我想你是一个很重视细节的人。什么星座?我大概能猜到。
  • X :是,我是处女座。
  • B :那我猜对了。
  • X :处女座很麻烦的。今天你来之前,我就跪着擦地。当然还有个原因是,我想锻炼我的膝盖。我尽量会在劳动中找出锻炼身体的细节。年纪大了,下蹲的机会就越来越少,也越来越怕,所以瑜伽特别好。它会拉你的筋,做一些你平时一辈子都不会做的体式。艾杨格在《瑜伽之树》里说过一句话:“其实你是有能力浇灌你的生命之树,但你没有做好,于是它越来越枯萎。”
  • B :你如此注重细节,会不会影响到你和拍摄对象之间的交流?
  • X :每个人身体里透出的“气”都不一样,我不知道别的摄影师是怎么拍摄的,我拍陌生人主要还是靠“气”。气场不对的人,我就非常抵触。之前有一个写诗的女孩也来采访我,关于这次展览的。她的“气”就和我不对,我看都不想看她。后来写出来的东西一看,果然。
    早在上世纪90年代,肖全就已经拍摄了大量的社会性、纪实作品,比如当时的成都,现在很多地方都拆了,只留下这些影像记录
    早在上世纪90年代,肖全就已经拍摄了大量的社会性、纪实作品,比如当时的成都,现在很多地方都拆了,只留下这些影像记录