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毛根本没有进那个洞
- B :你这两年最引人注目的可能就是做了关于三毛的展览。会不会觉得你现在的漂泊感和当年的三毛有点像?
- X :我在做照片时忽然想的, 我也去了非洲, 去了南美,去了中东、南亚,我在外面特别开心,尤其在哈瓦那。回到城市之后,就觉得心锁住了,眼睛也看不到什么东西,嘴也⋯⋯当然我还好一点,还可以和对面几个人说话,但大部分院子里住的楼上楼下的人互相都不会说话的。在尼泊尔、哈瓦那,很多人都会和你打招呼,完全是另一种感觉。哈瓦那到处都能听到音乐,在巴西也是,不像中国,赚很多钱是为了未来,他们只管现在。后来我在里约碰到中国驻里约的总领事夫人田大姐,说她特别喜欢南美,希望中国和他们一样,唱歌跳舞。其实很多少数民族是这样的,主要是汉族不行。有一次我在云南雨崩村,只有徒步才能进去的,我脚不好,就躺着听小柯在屋里带着一帮人唱歌,把能唱的都唱了一遍。几十家媒体,很HIGH。我后来跟小柯说,我在老远听,觉得汉族的歌曲太没有力量了。小柯很同意我的感受。汉族的音乐在那里一点也不生效。那样的旋律和歌词,在云南,在神瀑下面,在藏区,是很软的。跟那个气是不搭的,那边的能量是很强很阳性的。
- B :三毛最红的时候是80 年代,现在的中学生可能又不太看三毛的东西了。
- X :恰恰就是在那个年代,三毛回到台湾以后,在联合副刊发文章,平鑫涛在皇冠,又有主流媒体推,又出版。还有就是80 年代中期全世界都是保守的,相对封闭,更何况亚洲这边的台湾和大陆,居然她可以那样生活,可以说开先锋之气。这次做三毛的展览,名片用了她两张照片,其中有她读的北一女中。我去了那么多地方,她弟弟姐姐带我去了那么多地方,这个地方为什么特别?因为她在这里受到体罚,她自己说:不行了,这个学我不能上了。她可以(这是一句脏话)造反,从人格上她作出反叛,她要保护自己。
- B :如果让你向一群现在的中学生介绍三毛,你会怎么说?
- X :假如面对一帮年轻人,我会说这个人出生成长在那样一个年代,无论是对学生的尊重还是对孩子成长的真正的关注都很不够。而三毛在受到不公正待遇的时候,敢于保护自己,要离开这个地方。其实当时她非常孤立,如果不是父母支持,她会死的,当时就想过了。她去找了三个老师学画画,其中一个是韩湘宁,后来到了纽约,现在在大理,她对三毛影响蛮大的,三毛还写过一段话。三毛在那个时候可以勇敢地站出来说我(这是一句脏话)不和你们玩了,而且她也没有真正把自己毁掉。
- B :你在拍三毛以前没看过她的书?
- X :完全没有,我买了《撒哈拉的故事》,没看。后来有朋友说让我去拍她,回去才看的。我拍她,第一天去,把照片做出来以后,她说肖全的技术是一流的,但这不是三毛。我说主要是你的服装问题,她说我有啊,但我不敢穿。我说你把乞丐服拿出来,她把头发放下来,我说我发誓可以给你拍出好照片。其实她刚开始穿白衬衣、把头发盘起来,我觉得也很有意思。她还是经历过很多事情,有点像杜拉斯那种。
- B :你这次的重点,是又去了一次敦煌,追寻三毛在那里的足迹。
- X :敦煌她是想了很久想要去的。她有篇文章《敦煌记》,就说为什么要去敦煌,我看过她的手稿。这篇是发在纪念三毛的一本书里,很早我就看了。拍完她那时候,我(这是一句脏话)才31 岁,我不知道她里面的很多感觉,但是今年我不断地看她的东西,又拿出来看。6 月北京有一个纪念活动,是中国现代文学馆收藏她的手稿。《敦煌记》里面讲到两句话:明天是我一个大日子,我就要去面对千年的壁画和洞窟了,我的生命走到这里已经接近了尽头,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权利去要求更多。为什么三毛会在她飞掉的半年前对生命发出这样的感叹?我说不行,我还要去一次,我要去感受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。我1992 年去过一次。所以我6 月就去了,待了几天,然后到北京。我当着所有媒体和她家人讲了很多东西,我说我理解三毛是怎么回事了。
- B :但一直有人说她的很多经历是虚构的,你怎么看?
- X :我觉得,首先,她如果说她写的是日记和新闻,那是不靠谱的。问题是她没说,那么她那种文学创作,我觉得是完全可以的。
她写过一个叫张伟文的人,是中央工艺美院的。他在那儿临摹壁画,他们确实打过交道。张伟文觉得三毛有些东西不是那么真实。她写到去了一个洞里,那个洞很黑,一个佛,她匍匐在弥勒佛脚下。她说我不需要手电了,她看到佛大放光明,感应到佛用左手摸她的头,问你为什么哭。她说,苦海无边,佛说,你悟了吗?她没说话。她又问佛,传说中只有你从兜率天里下到人间,天下才会太平?她就觉得她在和弥勒佛对话。她出来以后就看到张伟文,他就带她去山上,对面的山就是坟包,她问那些是什么人,张说:他们和我一样,年轻的时候到这儿来,老了病了死了,就埋在那儿,我也会这样。三毛就说沙漠是我的家,是我要埋骨的地方。张伟文说,是吗?那你选个地方,她就对他说无论如何你要帮我,我即便活着回不来,灰也会回来的。后来,1992 年,我和吕澎去,找到张伟文,拍了照片,张伟文就带我到埋她的地方去。那个地方是陈达镇当时带着三毛的遗物到成都找我,敲我门,给我一些东西,讲到要把这些埋到敦煌去,我就去找的张伟文。
跟其他三毛迷比我可能是读她文章最少的,但我认为我读了最重要的。而且这篇《敦煌记》很多三毛迷没读过,家人都没读过。我到敦煌一落地就去买画册,哪个洞是弥勒佛,我一查,是275 洞,一个交脚佛。第二天我去找张伟文,我和他20 年没见了,看到就说你还没变你还没变。我说我要去看这个,他说不行,只有我们院长批条子才行,这是特窟。
后来我说不行,我专门来,其他都可以不看。有一个女孩说,还有一个办法,你200 块买个特窟票,我说2000 我都买。他们给我找了个老的解说员,带我绕了一圈进去。我一个人在洞里,感受她当时和弥勒佛的情景。后来中午和张伟文吃饭,我就问他,为什么这么多洞,你要把她带到弥勒佛那里?他说三毛根本没有进那个洞,她对弥勒佛的描写全是看的书。我听了心里咯噔一下。后来我跟他说,三毛写的不是日记也不是新闻稿,当时没去因为是特窟,进不去。她去了旁边所有的洞,那里的东西和这里一样,只是佛不一样。作为她那样能力的人,写作时完全可以进入里面,不是问题。关键是有一句话,她说其实特别重要的不是莫高窟本身的东西,你要解开它的秘密,其实是你内心的生命密码管住了你。
我一个人连续两天在对面的沙漠里玩,看不到一个人,抬头看到云像小孩一样在玩 ,我一个人很开心,就笑,完全领会到三毛那句话,完全被她带出来了,觉得自己非常理解、感谢她。每个人都有生命密码,你有钥匙能开得开它是挺重要的。当我一个人玩的时候,对面是云母山,有很有意思的石头,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?它们在这儿待了亿万年,可你就在这儿和它们一起玩。那时候我再没有惦记这些坛坛罐罐和美女美食,不会去想,你就会觉得自己把自己搞定了。你就像一朵云一粒沙,就融在里面了。
其实最后三毛就是飞掉了,我的理解。她去了世界上50多个国家,中国也有那么多地方,为什么不把自己搁在上海深圳广州,而是这个地方?我觉得她一生最牛逼最值得回忆的时光是撒哈拉,而敦煌有沙漠,有修了上千年的东西,她又喜欢艺术、佛教的东西,所以我觉得她选择敦煌不仅仅是地理上的,更重要的是精神上的。
- B :所以你做这个展览的过程,也加深了你对三毛的理解。
- X :我今年做这个三毛的展览,不仅仅是因为20 周年的原因。这次展览上我完全没有去炫耀自己的照片拍得多么好。当然我自己是对它们挺满意的,至少在中国,我还没有看到一个人为另外一个人拍的照片,有这组拍得那么好玩。我很想借着三毛的一生,来讲一些大家都很感兴趣的事情。比方说她的叛逆,她决定做自己,我觉得特别重要。她对自己最早的决定就在重庆。她出生于重庆黄桷垭。他们家有一个缸子,放在厨房里,她爸不让小孩子碰。然后她就要去玩,结果掉了进去,但是她不哭,也不求救,她就喊了一声“耶稣基督”!一个两三岁的孩子,她就可以很镇定地做出这个决定。但是在中国,很多孩子是自己不做决定的。
- B :三毛最后自杀,你觉得是因为最后那一关她还是没能过去吗?
- X :我在展览上写过。她其实是一个叫陈平的女孩,但张乐平给她按了个三毛的名字,让她满世界跑。乘飞机的时候她叫陈平,但下了飞机就变成三毛,到底哪个是真的?我觉得是她自己搞晕掉了。而且她不像一般的写作,她是用命在写作,把命搭进去。她又是非常率真、又很较真的人,从来不“闪”。别人点了她的穴道,她也不闪。比如李敖说“中国有这么多穷人要救济,你却跑去非洲救济”,李敖很不鸟她。她和李敖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。但我觉得三毛还是有一种独立的精神。她那么早就去了西方,她身上有一种文化的多元性,她是一个特别丰富的人。
她为什么最后要做这样一个决定?我觉得每个人都有这个权利。当然这种做法在佛法里是特别不赞赏的。佛法里讲每个人都有可能成佛。你把自己干掉之后,你身体里的寄生虫就没法活了,你不能把自己干掉。总体来讲,就算我们来讨论三毛哪里做得不好,都对今天我们对生命和死亡的思考非常有意义。从生命本身来讲,我们应该尊重生命。每年在日本有两万人自杀,作为我个人,我是很讨厌这件事情的。1997年的时候,我女朋友威胁我说要自杀,我就说:“你请吧。”我觉得这种方式是特别笨的。
三毛和佛也有些缘分,在《敦煌记》里,她写道:我很想带一本书去行路。那本书是什么?是《金刚经》。她姐姐也说她最后几年看了很多经书。但有些人看是看,做是做。她居然还给她的好朋友写:我愿用我的生命换回荷西的一分钟。她太执着了。她如果信,就应该相信荷西会有一个好的来世,因为她做了这么多善事。荷西死的时候,她就不想活了,后来还是琼瑶劝了她8 个小时,把她劝了回来。她的父母也讲过,如果她真的做这件事,也不会让他们吃惊,因为她动不动就说要这样。
- B :你是在怎样一种情况下听说这个事情的?
- X :我当时在成都,四川广播电视大学。那天早上我上班,就接到一个电话,一个朋友告诉我,三毛死了。我说不可能。接着我就打电话到四川电视台问我一个朋友,于是就确认了。然后我就进了我的暗房。
因为我们之前约好的,她很喜欢我的照片。那次拍她的时候,她说:“肖全,你今晚能不能加个班,把它们弄出来。我在台湾真正出名的不是我的写作,而是我的旅行。我一直想找一个摄影师和我合作。”后来我做出来,回到家里,已经12 点了。第二天我把照片带过去,铺了一床,她就开始看。看到那张坐在地上的照片,我对她说:“三毛,我好喜欢这张,无论人物情绪,还是构图,都很完整。”她说:“这不是完整,这是完美无价。”她说从重庆到杭州,她要完成一本杂记,让我来拍,拍好给她寄过去。
她走以后我就进暗房去看那些照片。拍照的时候,我们很少说话。她说:“肖全,我和你是通的。”当时想起这句话,我就开始害怕,觉得她就在房间里。于是我就开始唱《橄榄树》,唱着唱着就觉得挺想她的。我们在一起待了三天,拍了两次,一次在宾馆里,一次外景。其实那个下午就45 分钟,我拍了不到4 个胶卷。我买了一盘,手工缠的,缠了4 卷。用的相机是美能达X700,当年在欧洲被评为优秀相机。我那台后来在北京丢掉了。北京交道口,1990 年的12 月,三毛1月份走的,在她走之前丢掉的。三毛还说了一句话:“放暑假,我来找你。天太热,我们去个凉快的地方。不用添设备了。”她居然说不用添设备了!
这样的事情会发生,还是因为情感在她的生活中占有了太重要的位置。我没有权利去批评她,但我们可以讨论,生命是怎么回事,死亡怎么回事,佛法怎么回事。如果她真的把佛法搞懂了,她不会这样。现在没有任何一件事情能把我(这是一句脏话)搞得难受,女人问题、名誉问题、钱的问题,都不会。
- B :但是以前,情感这些,恐怕也困扰过你。
- X :不见得。在现在的女朋友之前,我跟很多女孩混过,但我从没为了情感问题感觉到难受,那种失恋的难受,一次也没有。我的强盗逻辑就是,生命是由一段一段组成的,这两年你碰到这个人,那两年是另外的人。我没有那么好的运气,碰到白头到老的人。我时时刻刻觉得我应该背着包跑。
- B :对三毛来说,她在书里话说得很透,她和荷西都很自由,她也分明说过,谁也不是谁的另一半,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,但最后还是过不去。
- X :我的理解是,在这之后,她也遇到一些男人,但那些人的“气”都不对。
- B :你当年拍她的时候,三毛自己本人对重庆还有记忆吗?她小时候曾待过的地方⋯⋯
- X :她没有跟我讲她在重庆的生活,没有讲到。我要是问她就好了,但是,哎呀,待的时间还是太短了。还有就是,当你在跟一个活人打交道的时候,你怎么就知道,跟她的这个握手就是一个诀别?!!!,“诀别”,你可以在文学啊,在什么什么地方听到这个词,可是当你真的跟一个人诀别的时候,突然真的出现在你身上的时候,就会觉得好异样,唉……